第五篇 世乱岳阳楼

文字/刘醒明 编制/刘醒福

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，我们城陵矶刘家和岳阳乾明寺王家才结束了7年的流亡生活，从华容注滋口和益阳桃花江回到了久违的家乡。

抗战时期逃难的岳阳民众

然而，内战的阴霾正悄然逼近。作为战略要冲的岳阳是国统区，各路军阀、三教九流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，波谲云诡。

1947年岳阳县城和城陵矶地图（地图由曹洋提供）

岳阳楼是岳阳经久不衰的名片，日占时期在楼下城墙刷的巨型标语“大东亚共荣圈”刚被铲除，国民党军政大员就纷纷来此参拜纯阳祖师吕洞宾、附庸文雅诵读《岳阳楼记》，以抒发他们各自不同的所谓“忧乐”之情。

抗战胜利后，岳阳楼城墙上还残存有“日华亲善”的巨型标语

第二年我已9岁，奉父母之命第一次单独出行，也要去瞻仰我们岳州人心中的神圣殿堂岳阳楼。

我独自从城陵矶下街出发，经横街、堤街、桂花园，沿湖岸的小路过花港桥，在七里山宝塔的塔影指引下，漫步长长的卵石滩，跨过白石桥，终于走到了岳阳北门，看到了心仪已久的巍巍岳阳楼。

乾明寺街上的表哥王松林早就在岳阳楼东门等着我哩，他揪着我的耳朵说：“好伢儿，有泡泡(胆量)！

表哥接过我的挎包，领着我连蹦带跳地登上三楼。按例先给吕洞宾嗲嗲(菩萨塑像)叩了三个头，祈求保佑我健康成长。

纯阳演政警化孚佑帝君吕洞宾神像

只见那吕祖塑像呈坐姿，约两三米高，头戴扁平混元帽，五柳长髯，身披太极亮黄道袍，足蹬青云鞋，背负威镇群魔天盾宝剑，真个是仙风道骨栩栩如生。作为岳阳和岳阳楼的保护神，透过三楼的亮窗，吕祖两道剑样的目光直射洞庭君山，此情此景，我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经常吟唱的一首诗：朝游岳鄂暮苍梧/袖里青蛇胆气粗/三醉岳阳人不识/朗吟飞过洞庭湖。

神像下一只有趣的金猴深深吸引了我，那可爱的小猴子手捧一盘仙桃，好像要送给我吃，还在给我行举手礼哩！(吕祖神像及猴像仙童皆毁于文革)我注视良久，才恋恋不舍地下到二楼。

在二楼，我瞻仰了父亲多次教我背诵过的《岳阳楼记》大雕屏，因背不出原文，被父亲多次罚跪时的情景又涌上了心头。曾记得，城陵矶保校教国文的丁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批了四个字，我看不懂，不得已拿回家给父亲审看，父亲板着脸问我：“格(这)是四个么哩字？”我忐忑答道：“心不在马。”咚！我脑壳上立马呷了（挨了）父亲重重一记丁公(用手指关节扣打脑门)。

岳阳楼二楼的《岳阳楼记》雕屏。《岳阳楼记》是北宋文学家范仲淹应好友巴陵郡太守滕子京之请，于北宋庆历六年（1046年）九月十五日为重修岳阳楼写的。其中的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”乃千古名句。

想着想着，忽地身后噘着屁股倒退上来一位身穿长袍马褂、头戴瓜皮帽的人，只见他迎来了一位身着中山服、下穿马裤、套贼亮长筒皮靴的人物，四个挂盒子炮、耀武杨威的马弁紧随其后。

瓜皮帽慢条斯理地讲道：“呵呵呵，这个这个……嗯，《岳阳楼记》中最精华之处嘛，就是这个这个……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，乐……”

长筒皮靴颇不耐烦，操起川味京腔：“我嗦(我说)，那个啥子的金家岭的堂……会就要开锣了吧？咹！”

盒子炮们啪的一个立正：“报告长官，那个锤子的堂……客会的堂客们（女眷们），早就给你老烧好了灯……灯泡泡儿（鸦片），就等你老郎个郎个嘻嘻嘻……”

我讨嫌死了他们，故意大声说：“哼，得罪哒岳州的菩萨嗲嗲会遭天雷打的！”说完，我拖起表哥迅速离开了主楼。

表哥在楼前的大铁梢里捧了一点“神水”为我洗了洗眼睛：“老巴陵嗲嗲婆婆们说，沾了神水，今后认字背书就快了，还能消火！”

岳阳楼前的铁鼎和铁梢，鼎为光绪二十九年（1903年）汉阳铁厂铸造；两侧的梢为为南宋淳祐五年“孟府十位”铸造。

岳阳楼始建于东汉建安二十年(215年)，为三大名楼中唯一保持原貌的古建筑，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、国家5A级旅游景区。

我心领神会，忙掏出小手帕，又沾了些水，不停地擦着冒汗的脑壳。表哥神秘地笑着说：“好嘞，小脑袋脖脖越擦越聪明啰！”

站在古楼的石栏杆前放眼望去，洞庭湖水一望无边，风帆阵阵破浪前行，小划子好像江猪子(江豚)一般在浪里若隐若现。

古楼前狭小的坪地上摆满了卖香烛的、画神符的，还有讨饭的算八字的，但游客稀少，颇显萧条。

突然，一队头戴船形帽持美式卡宾枪的宪兵齐刷刷地跑到主楼前，一位戴大盖帽的军官手举洋铁皮喇叭，用上湖南腔声嘶力竭地喊道：“何长官驾临视察，所有银(人)等，一律回屁（回避），违令者……”

只见那个瓜皮帽又跑近大盖帽，点头哈腰地凑近他的耳朵叨咕了几句，大盖帽大怒：“把那些个川老鼠都嗲(抓)哈(下)来！”话音未落，几个船形帽奔上主楼，迅速将那五个战战兢兢的“川老鼠”押了下来。

大盖帽一声大喝：“带走！”

表哥悄声说：“哈哈，一行服一行，茄子服米汤。”

我定睛一看，只见那些靠楼吃饭的平头百姓们也都如鸟兽散溜光了！我急忙拽着表哥也溜出了“南极潇湘”牌楼这是非之地。

下得台阶来，那楼前街才是热闹好玩的地方。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琳琅满目：有吹糖菩萨的、车糖人的、玩把戏的、耍猴的、卖仁丹万金油的、套圈的、还有拉西洋镜（拉洋片）的……

日伪时期无处不在的仁丹广告

看西洋镜

“表哥，西洋镜里有蜘蛛精捉猪八戒吗？”我瞄着那西洋镜箱子上的画片问道：“我好想看那个胖呼呼的儿(二)师兄。”

表哥急忙掏出一个甲角子(小铜钱)投进了西洋镜的投币孔中，那个放大镜盖子就打开了，我凑近看去，只见那大肚子猪八戒被一群光身女妖精围着……我忽觉一阵羞涩，赶紧跑开了。表哥赶忙追了上来：“出了钱的，为么哩不看了？”我说：“看个屁，丑死人喽！”表哥莫名其妙地：“看屁？”

我溜到一处漂亮的摊棚前，只见台上放着个蓝色的圆桶，桶盖上蹲着一只张口望天的金狮，狮口中不时喷射出一股淺黄色的小水柱。摊主见我好奇，便用小酒盅接了一盅喷水，连说带唱地递给我：“哎……试一试来尝一尝，又甜又香冰冰凉。不甜不香不要钱呐，喝了洋气水你就会留学西洋，呃！”我接过小酒盅抿了一口，真是从未尝到过的甜蜜清凉美味！

表哥见我很想喝，又掏出两个铜钱买了一杯：“这是最新式的洋汽水，真的又甜又凉又解渴。”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光了：“我、我还想喝。”表哥说：“喝多了会打标枪的！”“打么哩标枪？”“就是拉喷臭的稀粑粑呀！”

我吃了一惊：“哎呀，嗯妈(母亲)才把我的开裆裤都改了，万一窝稀粑粑，那就不得了啦……”

“就是噻！”表哥捂着嘴，差点笑出声来。

街边理发摊

正在這时，忽听得墙角下传来了一阵小姑娘的哭叫声：“我要嗯妈呀！肚肚饿了呀……”循声走去，只见一块蒲团上跪着一位穿着破衣衫、梳着两个小丫辫的小妹妹，腰间系了根粗草绳，头上还插了一串草圈圈。表哥一听，不知怎么也突然伤心的哽咽起来。

我急忙掏出一小包饼干递给小妹妹，她立刻大口吞食起来。我说：“莫急，慢慢呷，莫哽到了，我还有呢。”说着，我从表哥手中接过挎包，掏出了所有的点心，统统塞给了小妹妹。

但是，小妹妹吃饱了还是不停地哭着要嗯妈。

坐在一旁的干瘦老头哽咽着说：“你嗯妈回不来了，胡爹（爷爷）我也养不活你，你……”

表哥倾其所有，将口袋里的铜板全部送给了瘦老头。

瘦老头接过铜钱千恩万谢，说：“小丫儿，快磕头！”小丫儿急忙磕了几个头。我的眼泪也在噗噗往下掉，急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全部私房圧岁钱，都交给了可怜可爱的小丫儿。小丫儿一把将我紧紧抱住：“小哥哥，我要跟你走！”

表哥含泪再三劝慰说：“小丫儿乖，我们还会来看你的，还会给你带好多好吃的。”说完，狠心地拖着我朝慈氏塔方向跑去。

从羊叉街顺贞信女中左拐就是乾明寺街

我们顺着贞信女中左拐弯到了我外婆和大舅舅的家——乾明寺老街38号。

我一把抱住外婆说：“嘎嘎，我将孝敬你老人家的压岁钱都给那个可怜可爱的小丫儿了，长大了我赚了钱，一定好好孝敬嗯郎嘎（您老）！”

外婆紧紧地搂住我，亲着我说：“真是个好伢儿啊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