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：

陆游出妻唐琬，再嫁永嘉郡王为嫡妃，且夫君长情一生无妾。

原来《钗头凤》的故事，在凄美心碎的遗憾之后，还有着温情的后续。红颜如月有圆缺，世情并不败美人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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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微小说 | 故人梦中钗头凤，不若君子心上鸳》

“嗯？”唐琬只觉心头一空，踉跄着退了一步，靠在桥边的栏杆上，那半只凤凰却不懂主人的留恋，竟随着晚风，从裙角落入水中。

层层涟漪，宛若心痛的痕迹，幽幽扩散着，看似归于沉寂，实则漫无边际。

男子见她不舍的模样，走上前想帮忙捡拾，但清脆的声响，钗头已撞上河底的碎石。昔日誓言沉水底，恩(爱)夫妻永相离，这就是我们的结局……唐琬凄然落泪，滢珠如雨。

“姑娘，天色渐晚，雨势愈大，早些回去吧。”男子默然了一会，温言劝道。他守礼地站在几步之外，撑着一柄水墨画油纸伞，伞下的身影挺拔潇然，仿佛与水墨画卷融在了一起，悠悠天涯客，洒脱尘世间。

唐琬怕声音哽咽，失礼人前，遂点点头，以万福礼道谢。

男子回了一礼，将手中的油纸伞挂在桥头的栏杆上，转身离去，但没有走远，而是避到另一端的柳树之后。

“小姐、小姐！”侍女寻了过来，看见树后的人影不由有些警惕。

“不用担心，我只是闲步路过，见你家姑娘孤身一人在此黯然，顾忌有市井之徒来惹事，遂在一旁照应着，告辞了。”男子说完，在潇潇风雨中离去，水墨画虽留在了桥头，但那身影依旧风致写意。

“这伞……”侍女是打着伞过来的，但不知为何，还是为自家小姐收起了这份关心与暖意。

唐琬在侍女的搀扶下，往幽雅却寂寥的小宅院走去，却见院门口停着马车。

“小姐，我知道你伤心不舍，可这事不能再瞒了，回家去吧。”侍女的声音压得很低：“其实你心里很清楚，再等下去，只有更绝望的结局。”

唐闳夫妇得知女儿被“莫须有”的(罪)名给休弃，心疼不已。但他们是诗礼人家，即便再忿忿不平也不会闹到陆家去讨说法，只是缓和心绪安慰女儿。

谁知，他们想让女儿静养心伤，陆家那边却不肯消停，不过两日城中百姓就开始闲话起陆家二少爷的新喜事。

“定了王家小姐，说是温柔贤惠，且有宜男之相。”

“我们夫人还说，这次婚事要比上次更热闹，不能带着之前的晦气……”

“住口，实在是欺人太甚！”唐家家丁到街市买物，正巧听到陆家几个小厮在和婚嫁铺的店家聊天，实在忍无可忍，上前揪住说者的衣襟，双方当即争执起来，险些惊动了官府。

还好回府通报的小厮机灵，没敢告诉陆母，而是悄悄到二少爷陆游的书房，告知此事。陆游急忙赶去街市，喝住了打架的小厮，让他们向唐家人道歉。

唐家家丁厌恶地转身，揩去嘴角的血迹，恨恨道：“我们小姐知书识礼、温婉娴柔，究竟为何惹此冤仇，我真想不通！”

家丁想不通，陆游更想不通。可他只能沉默地伫在原地，咽下喉头的话语。她还好吗？如何问得出口，问出口了，又能如何？

别再想了，你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干系。母亲的一句话，斩断了他和唐琬的所有情丝缘分，遗憾一生。

唐家心疼女儿，嘱咐众人将陆游再娶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，让唐琬似未嫁时一般，在闺房吟诗作画、抚琴绣花，希望她忘却那段虽甜(蜜)却伤痕累累的旧情，回到从前烂漫纯澈的青葱年华。

然而，时间长了，到底还是放松了警惕。两个仆妇在花园修剪花草时，愤愤地说起陆家：“那再娶的王氏添了个孙少爷，办满月酒呢。”

“哼，家家都有的事，有什么好热闹的，做给谁看呢。那陆家夫人是和我们小姐八字不合，还是犯了太岁，一心败坏我们小姐的声名，真是可恶至极！”

“是啊，之前来说亲的人不少，现下是不是顾虑小姐可能不生养，都不那么热切了……”

绣楼上的唐琬没听到这些后话，因为“孙少爷”三个字已如电光火石，将她作茧自缚暂且封藏的心，灼烧起来，疼痛难禁。

我还在痛苦遗忘，你却已有新人伴在身旁，原来你说的地久天长，只是年少时光的幻梦一场——

“琬儿，别再愈陷愈深，耽误了自己。”唐夫人握着女儿的手：“我和你父亲年事渐高，你又无兄弟姊妹可倚靠，定要寻一位温和善良的夫君，一世长情、一世平宁。”

“会有那样的人么？”唐琬哀然苦笑。

“一定会的。”唐夫人的眼中，是母亲对女儿独有的自信：“因为我的女儿，值得遇见这样的人。”

“赵家，赵士程大人？”唐闳愣了愣，这位赵大人在城中颇有名望，人品与才学都十分佼佼，还是嗣濮王的七公子，皇家宗亲。唐琬若是初婚嫁他，都是高攀，何况现下被陆家无情休弃……鉴于女儿在陆家被陆母欺(辱)，护女心切的唐闳哪敢让女儿嫁入荣华显贵的郡王府。

“唐老爷唐夫人，你们尽管放心，赵大人不仅才学出众，且秉性温和仁厚、诚挚亲善，夫人去世五年都未续娶。这次是因一面之缘，倾心于您家小姐，特意托了我来提亲。”来提亲的吴氏从袖口拿出一个沉香盒：“赵大人想把此物赠给唐小姐，望她能答应这门婚事。”

“我先问一句，赵大人有听闻那些、闲言吗？”唐夫人有些担忧，虽说赵士程故去的夫人已育有子嗣，但男子对于不能生养的妻室，还是很忌讳的。

“他说无妨，先结夫妻缘、再种子女缘，不能因闲言碎语扰了心绪、误了人生。”吴氏是赵士程的亲戚，她感受到赵士程的心意，语气诚恳地转述他的话，想促成这桩良缘。

唐闳夫妇十分动容，觉得女儿这次终于等来了可以长相厮守的夫君，但两人还是尊重女儿的意愿，是否答应得由她来决定。

唐夫人拿着沉香盒，去了唐琬的闺房，告诉她提亲之事。

“一面之缘？”唐琬想起濛濛雨雾中，那潇然的身影，他还在那卷山水画中逍游么，并邀自己一起。

可被情事所伤的自己，可否走出泥泞，再入一段情？

“小姐，那把伞我还替你收着呢，真是有缘、”

“缘分、这般容易么？”唐琬愀然叹息，但还是好奇地打开沉香盒，指尖轻颤着，受伤的心已如落花般柔软。

盒内放着两样物什，右边是半片残缺的凤凰钗；左边是一对滢澈的春水鸳鸯佩。

他从那冷冰冰的水底，捞起了她依依不舍的回忆。

我知晓你的曾经、心疼你的过去，愿以温情续悲情。坠落的凤凰可化为鸳鸯，情意绵长、幸福徜徉——

虽是嫁入王府，但唐琬的婚仪并未办得兴师动众，因为赵士程知道她不喜热闹，更知道她心伤未愈，不愿让喧闹繁琐的杂事搅扰她的心绪，勾起从前不愉快的记忆。

唐琬端坐在绣榻上，一颗心仍有些茫茫无着，世事的变迁是这样快，痛苦却这么长。不过三年时间，已两度成亲，你为她人夫，我为他人妇。

寂夜红烛，一抹荼毒。

她抬手遮挡双眼，再如何避免，这喜纱下看到的画面还是如此相似，烛焰灼灼的光晕中，温暖的身影慢慢靠近，温柔地说起地久天长的约定。

“唐琬，别担心，我会陪着你……”赵士程秉性温良淳静，说不来甜言(蜜)语，只轻抚着她颤抖的削肩，重复着简单却牢靠的话语。

我会陪着你，陪着你忘记，即使忘不掉也没有干系。因为我心疼并尊重你的过去，这是你的人生，是我爱着的你，认真度过的凄怆美丽的青春。

唐琬终于忍不住，倚着他坚实的臂膀，嘤嘤啜泣起来，盈盈泪珠从脸颊滑落，在嫣红的嫁衣上破碎支离，除了悲伤与委屈，更有那凋零的爱情。

“夫君……”唐琬哽咽着轻唤，微凉的柔荑似小鸟般蜷在他温暖的掌心：“你的情，我定会好好珍惜。”

数年后，会(试)失利的陆游到沈园游春。桃红柳绿蝴蝶飞，香风醺暖游人醉，但他惆怅的心绪却染.不上醉意，只愀然看着眼前的欢乐景象，孤影难成双。

“爹爹，这对鸳鸯，哪只是娘亲、哪只是你呀？”清脆烂漫的童声传来，陆游不由寻声侧头，见不远处的石桥上，一个男子抱着粉雕玉琢的女童，女童手上拿着一对饴糖做的鸳鸯。

“还用问吗，当然更漂亮的那只是娘亲啊。”男子笑着，抚了抚女儿的脸颊，温柔宠溺。

男子衣冠楚楚、潇洒英俊，身后有仆从跟随，看气度定是官宦之家，却愿意亲手抱着女儿游玩，夫妻间定然十分恩.爱吧。这般温柔缱绻的(情)爱，自己也曾有过呢，可惜……

陆游的目光停在那对父女身上，追梦的怅惘与温宁。然而，那男子却望向桥下，唤了一声他魂牵梦萦的名字：“琬儿。”

“嗯。”女子柔婉应声，牵着稍大些的男童，走上石桥。男童应是未玩尽兴，还依依不舍地看着河上的画舫。女子安慰地摇摇儿子的手，男子也笑劝道：“娘亲和妹妹累了，我们先回去歇息，午后爹爹再陪你泛舟，可好？”

陆游无法再听下去，连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模糊不清，唯有疼痛是那般清醒。他的心，被汪洋的时光湮没，只惘然觉得，唐琬那清丽的倩影，宛若一枝幽柔的花枝，从枝头折断后，又亭亭绽放在泠泠碧水中，美丽、馨宁，可望不可及——

若不是情缘相错，在幸福画卷中徜徉的人应该是我……

唐琬觉察到灼痛的目光，心蓦地一掣，愣在了原地，轻颤的柔荑缓缓变凉，好在有儿子的小手握着，暖暖的。

跟随的婢女和仆从皱起了眉头，路人也好奇地看着这一幕，神情闪烁、窃窃私语。

“我们走吧。”唐琬低声说道，纷杂的视线让她脸色苍白。

“等等。”赵士程不忍爱妻受委屈，只要他坦然相待，今后便不会再起闲言碎语，让她烦扰愁郁：“陆公子，素来欣赏你的才学，可否到阁中小酌？”

“公子，请……”唐琬敬了酒，倾杯而尽，心底那堆砌的过往也随之醉去，长眠于时光的尘埃，余生花已开，何必忆瑶台。

陆游则饮得很慢，任苦涩灼喉，没能保护你，是我一生的愧疚与愁痛，怎能以酒消愁，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往事不回头？

他怅然望向窗外，风景还似旧时温柔，却再也无法牵起她的手——